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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原因:落水的人不扑腾就会沉。

【一下】青红 (短篇完)

他在囚车里昏睡,不知自己错过了雨中飞奔的姑娘,和一地桃花。

  

 

 

您将看到:本文其实应该改名叫《财迷》。剧中今夏救陆绎于诏狱和陆大人出狱的一点点补全,陆大人都在诏狱了还是受点儿刑吧(揍。

预警:流水账,全文瞎扯,细节瞎编,切莫当真。这个系列的故事基本上是把从嘉靖末年到天启年间的事件糅杂在一起,半真半假,压缩成这一个人的余生。

声明:相关事件机构均系虚构。脑洞是我的锅,故事属于陆绎和今夏。

 

 

姊妹篇请戳:《山雨》

丐叔在本系列中叫陆栝(不重要。

 

 



*

 

 

 

听说皇上颁旨大赦时,今夏正在河边摆摊,险些将家里的豆腐摊儿掀了。

 

 

她怔愣地看看天、看看地,猛然对着那石桥墩子一掌拍过去。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叫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捂着手,坐在那石桥台阶儿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

 

 

豆腐摊儿也顾不得了,今夏那三脚猫的轻功从未如此娴熟,未有一炷香便已经赶回家中。袁大娘给姑娘开门,被急匆匆地今夏扑了个满怀。

 

 

今夏脸颊绯红,在这隆冬满头是汗,忍不住对着袁大娘又抱又亲:“娘!你可知道,陆绎他要回来了!”

 

 

“知道啦知道啦,人家岑兄弟一早就在家里等着你了。”袁大娘将女儿让进来,给她擦汗,“进去吃碗茶再说话!没个女儿家样子。”

 

 

袁今夏哪儿顾得上,风风火火地跑进厅堂:“岑福!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岑福见今夏如此高兴,心中不忍,摇头轻叹——虽有圣上文书,可陆大人真正要昭雪出狱,却须得等到南镇抚司将各种文书处理停当。



岑福离开镇府司已近三年,可种种官僚行事污秽之处,他却是明明白白。这南镇抚司积压文案如山,若要“秉公办理”,恐怕大人出狱还要再等上三年。

 

 

如从云端直坠而下,今夏一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落下两颗豆大泪珠。可这三年来,骂这诏狱也骂得疲了。她只落这两滴泪,便拿袖口擦一擦脸,转身点数自己这些年存下的银两。

  

搜刮数遍,只有不足二十两银子,已是她半年的俸禄。今夏叹了口气,在手里掂了掂银两,便与岑福去南镇抚司碰碰运气。

 

 

与以往不同,依照旨意,陆绎今次是即将官复原职。今夏琢磨着,之后陆大人还要在北镇抚司办公,在疏通时特别顾及几分面子,只说是圣恩发还了一部分家产,陆绎便托从前的属下拿来感谢兄弟照顾。

 

 

这三年来,南北镇抚司上下,无人不知这姓袁的六扇门女捕快。银两是何目的,不言自明。天子诏书既已下达,又收了钱财,倒也没人想有意为难这未来的锦衣卫佥事。



如此,北镇抚司接连传来好消息。这天是守卫对陆绎已改称大人,又一天是陆绎已被移出牢房,暂居一间偏室——听说是南镇抚司的锦衣卫佥事孟韩川不忍同僚受苦,特意吩咐的。



不出旬日,岑福欢欢喜喜地跑来相告——许是北镇抚司的经历见到孟佥事的态度,便格外通融,准一人探视陆大人,允诺一柱香的时间。

 

 

今夏怔愣,握着两串豆干,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岑福,此话当真?”

 

 

岑福忙宽慰:“大人要我拿些换洗衣物给他,我想袁捕快一定想见大人得紧,便赶紧回来告诉你——明日卯时在诏狱南侧的偏门,有人带你进去。”

 

 

袁今夏张了张嘴,却喉咙发紧,没能发出声音。她揪着交襟衣领,轻轻捶打自己的胸口,连连呜咽,像是把这数年来的思念与牵挂倾吐出来。

 

 

岑福吓得不轻,转身想叫院子里的袁大娘来帮忙,却见七尺高的墙今夏一跃而上,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

 

 

 

陆绎在榻上打坐调息,近日休息得好些,已能通过内力抵御大半寒气。再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日光斜斜地泼洒在他的脸上,给他单薄的身形裹着一层碎金。

 

 

他抬起手,看着细弱的光斑在自己的手心摇晃。三年不见天日,竟觉得这日光稀奇。

 

 

长廊里响起脚步声。陆绎仔细辨识,便知道跟随锦衣卫进来的并不是男子,必不是岑福。



电光火石之间,已有了祈盼,又不得不将这祈盼压将下去,免得失望。



钥匙响动,负责看守的锦衣卫客气地说:“陆大人现下就歇在这里。”

 

 

陆绎急忙转头,来者竟是林菱。



他想到了今夏,也没想到是林大夫。刹那间,陆绎已后脊一凉,一丝惊恐油然而生。他快步走到林菱面前,脱口便道:“今夏出事了?”

 

 

林大夫一时只见一个身形萧索的人影窜到身前。骤然被陆绎一问,林菱缓了缓神说:“今夏没事。”



话音刚落,便见陆绎大松了一口气,扶着墙堪堪站稳了。

 

 

林大夫看在眼里,无言许久,才道:“她日日都想见你,可昨日岑福来报信,她却特意星夜兼程地到山中把我叫来,你可知是为什么?”

 

 

陆绎只听进一句“她日日想见你”与一句“星夜兼程”,心里便是一阵酸甜,轻轻摇了摇头。

 

 

林菱见他心神不定,徐徐解释道:“一来,她担心你身体,央我来为你看看。二来……自然是为陆夏两家的诸多恩怨。”

 

 

陆绎微微一颤,背脊挺直如铁如石,半晌只微微点头,不发一声,几乎是不敢。

 

 

林菱审读着陆绎的神色,心中五味杂陈,眼中已泛泪光:“当年,是我拔刀向你,今夏她……跪我求我、又不得不推开你。这三年,这孩子不忍负我,更是一直把你放在心尖上——”



“她怕你仍对上一辈的事心存愧疚。请我来,是叫你放心,你与她之间已再无隔阂。”

 

 

陆绎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觉得心中一处猛然下陷,落入无限的似水柔情之中。



林大夫见陆绎失神,又提醒道:“如今我依着她的意思来看你,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陆绎一惊,试探着抬起双眼,眼中茫然,不敢相信。

 

 

林大夫叹了口气:“这意思便是说,你以后应当随着今夏,叫我一声林姨。”

 

 

陆绎怔愣了,轻轻唤了一声林姨。这一声罢了,他这才完全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旋即被这巨大的快乐与解脱所击中,摇摇晃晃,几乎晕倒。



林菱此时方才看清陆绎面色青白消瘦,也吓了一跳,赶紧扶他坐下,为他搭脉。她的病人却不算配合。陆绎只顾着询问今夏的近况。林大夫回了几句,却抵不住陆绎连连发问,实在扰得她不能专心诊脉,轻斥了他两句,方才叫他安静一些。

 

 

陆绎只乖乖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开口,求几副增添气色的药:“我与她三年未见,总想干净利索地见她。”

 

 

林菱柔柔一笑:“你们倒是同心,只管难为我就是了。”

 

 

 

*

 

 

 

女孩儿奔向他时,许多苦痛烟消云散,陆绎视若瑰宝的那些良辰美景,像洪水一般涌来,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可是他的今夏,总会朝他奔来。他也一定伸出手,紧紧抱住她,让她降落。

 

 

今夏自把孝敬银子送进南镇抚司,只要不当值,便在诏狱门口等候。年关将近,数九寒天,她受了风寒,破天荒地乖乖喝药——说了要等他,他在这自由天地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怎能不是自己?

 

 

京城下了属于这一年的最后一场雪。雪下得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今夏穿着一身绯色,像是这片素裹中,一朵早开的红梅。

 

 

陆绎足有三年未曾见过今夏。女孩儿的音容,纵使他这三年来时时回味,也已经在脑海里模糊。可即便是这样,陆绎还是能在抱住她一刹那便知晓,她瘦了,身上有了劳苦的痕迹。

 

 

今夏穿得单薄,只为穿着那件最初在枫林坳令他心动的裙衫。

 

 

陆绎将今夏搂得更紧,只觉得整颗心都化作一汪春水:天下怎么有这样傻的姑娘呢,天寒地冻,她偏不服,生生搬来一个春天。

 

 

其实我对你心动,哪里需要等到枫林坳的那一身桃色纱裙。

 

 

今夏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恍然如梦,双手紧紧地箍着陆绎的胳膊,不敢松开。陆绎这身上新创旧伤,正在湿冷雪天隐隐发痛,却哪里舍得叫今夏松手。

 

 

在深不见底的诏狱中,是这疼痛叫他清醒,如今在这魂牵梦绕的人身侧,这份疼痛更叫他明白,这并非一场镜花水月的美梦,而是真的。

 

 

“大人,走吧。”今夏颇有几分炫耀的神色。

 

 

她当然是应该炫耀的,陆绎一边搂紧她,一边想。他低垂眉眼,看着臂弯里的女孩儿仍是记忆中有几分聒噪的模样,一会儿说着杨岳与上官,一会儿又说六扇门的新鲜事,对着抠门儿的廖师爷生气。

 

 

然后他们真的能在这雪地上踩出一串儿脚印,一齐向家里走去。

 

 

孩子们举着红灯笼,呼啦啦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跑过。后天就是除夕了。

 

 

今夏突然想起什么,拦下了其中一个小童,给了他几个铜板,又与他附耳几句。



陆绎只静静看着,等今夏满意地拍拍手,重新缠上他的臂弯,才开口:“这压岁钱给得有点儿早吧?”

 

 

“我叫他回去和我娘说一声,早些准备饭菜,你回去便可以吃上热的了!”今夏颇有邀功的意思,竹筒倒豆子似地说起来,“我攒了好久,特意留了一笔压箱底的银子,岑福问我要的时候我都藏着没给,就为今天给你准备吃食——我可是精心挑选,还请教了林姨,食材样样都是滋补的,今天一定叫你尽兴而归!”

 

 

陆绎瞧着今夏叽叽喳喳的模样,轻轻扫去她额角的几片落雪,想起那时今夏为他准备的一桌用了猪油的素斋。如今想来,那副偷偷摸摸耍小聪明的模样,也叫他眉间柔软,心底温柔。

 

 

今夏见陆绎不说话,以为他不信,更着急了,直拽着陆绎的袖子,在雪地上疾行起来,险些摔了。



陆绎将她牵稳:“慢点儿,吃食又不会长腿跑了。”

 

 

今夏便很知道的样子,一副老夫子的姿态,痛心疾首道:“吃食虽不会长腿跑了,可岑福、大杨、还有他的宝贝儿子,可都等着吃呢!你不早去,就都没啦!你可不知道,小昇——啊就是大杨和上官姐姐的儿子,比我还能吃。”

 

 

陆绎就笑,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逗她:“我还不知道有比你能吃的——怎么,他也能一口气吃五碗米饭?”

 

 

今夏羞恼,便作势要踩陆绎一脚。陆绎轻巧闪开,张开手臂,叫今夏跌入自己的臂弯里。

 

 

雪花静静地飘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

 

 

 

岑福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远远见大人和袁捕快披风戴雪地走回来,孩子一样地叫嚷开了。

 

 

林菱与陆栝,杨岳与上官一家,还有谢霄,此时已经齐齐聚在那院子里,围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大人们欢声笑语,听见岑福的声音,纷纷寻声望过来,向两人招手。

 

 

陆绎远远看着那烧红的火炉与圆圆的桌台,不禁站住了,恍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今夏只是静静地挽着陆绎的手,随他一起站立在风雪中——失而复得,任谁也不能平静。这一点,今夏再清楚不过了。

 

 

袁大娘布置了半天碗筷,却见陆绎和今夏在门口迟迟不进来,招招手:“这俩孩子,站在那儿干什么呀!快进来!今夏,陆绎——快点儿,外面冷,进来了!”

 

 

陆绎神色一动,眨了眨眼睛,像是从一个梦中醒了。今夏这时才歪了歪脑袋,轻巧地牵起陆绎的手:“走,回家。”

 

 

陆绎紧紧回握:“嗯,回家。”

 

 

袁大娘还在热菜,今夏便眨眨眼,让陆绎先坐,自己去灶间帮忙。陆绎哪儿坐得住,寒暄了一会儿,椅子还没坐热,就起身找了个理由给袁大娘帮忙去——一桌子人都看懂了这司马昭之心,当然没人阻止。

 

 

进了灶间,只见到灶台上林林总总放了许多豆腐菜品,虾仁豆腐、小葱拌豆腐、蟹粉豆腐,不一而足。

 

 

陆绎四下张望,不见母女俩的人影,只听到今夏压低了声音,已经带上哭腔,委屈得不行:“可我攒了那些钱,就是为了让他吃顿好的嘛!诏狱那破地方,有谁会在意他吃什么……”

 

 

陆绎心思一转,便明白今夏所谓何事,眼波流转,心如一池吹皱了的春水,拾步走进里间。

 

 

今夏正抱着屋子里唯一一块大荤的五花肉,心疼得紧:“怎么都变成豆腐了呢……?都是我攒了好几个月的饭钱呢!”

 

 

陆绎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悄悄捏她的腰肢:“这可不好,下次不许这样攒钱了。”

 

 

今夏正忙着为自己的银子和吃食痛心,一回头,一时也忘了是和谁说话,双手叉腰便道:“你懂什么呀!陆大人!怎的我吃得多也要说,吃得少也要说?”

 

 

哦,原来那时在扬州那船上茶点的仇,袁捕快还记着。



陆绎笑她娇憨,还有理有据地辩驳道:“下属吃得多,上司自然要管。可我眼见着要向袁大娘下聘,到时你便是我的妻子,你吃得少,我才着急。”

 

 

这话说得已十分直白,今夏双颊绯红。



陆绎顾念着长辈在场,礼节不可丢了。他笑意盈盈地看一看今夏,就转身,恭敬地向袁大娘施了一礼:“伯母,您准备这些吃食,实在费心了。”

 

 

袁大娘看看女儿,又看看陆绎,想起过往种种,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陆绎的肩膀:“我呢,是不知道你们这些显贵圈子是什么个规矩习惯。可在我们民间,祖辈传下来的规矩,给有过牢狱之灾的人接风,就得吃这个豆腐,意思是一清二白,你此身从此就分明了。”

 

 

今夏不知这些,眨眨眼睛,看着陆绎温和又坚定的眉眼,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袁大娘又道:“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你心里有今夏,那我这个做伯母的,自然也是心疼你的——你看这个豆腐,原本是黄豆,也是在磨上转了千回,粉身碎骨,才成了豆腐。它这个……我不太会说那些个大道理啊,就、就是说,黄豆好吃,豆腐也好吃,你……你懂吧?”

 

 

陆绎有力地牵起今夏的手,浅浅笑了,点点头:“是,晚辈明白了。”

 

 

袁大娘看看陆绎的神色,这才放心地笑了:“她给我的那些饭钱,可真是攒了好久,我能随便花了吗?都给她留着呢,留给她做嫁妆。”

 

 

陆绎听了,只去看今夏。今夏这才松了口,撇撇嘴:“算啦,这二两银子做嫁妆,还不如吃酒脍肉来得实惠。”

 

 

陆绎便笑了,手指成钩,在今夏的手背上轻轻一刮:“你的嫁妆可不止这些。”

 

 

门口的枣树下,陆绎带着今夏挖出了三年前他埋下的那个小匣子——里头是红布包裹着的三百两银子,和一张碎金红纸。

 

 

“良辰美景,天地同贺;逢凶化吉,偕老同欣。”

 

 

陆绎看着自己留下的纸条,不禁心生感慨——这区区十六个字,他写了八十七遍。每一笔都如同将他的心置于滚烫的思念之中,使其沸腾,又将它扔进冰冷的离别中,叫它麻木。


 

这良辰美景不是他的,这偕老同欣亦不是他的,他倒是可能归尘入土,就成为这天、这地,贺她、护她。



原以为此命休矣,才提前留下赠给今夏的新婚贺词与彩礼,不想还能有这重见天日、执子之手的时候。

 

今夏不知他在想这些。她见了那么多的银子,只急得跳脚:“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好几次……好几次我真是一点银子都凑不出来了!就怕他们不给你饭吃、不给你冬衣,还有……还有北镇抚司中途换了几批诏狱的守卫,银子也都白送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有了这笔钱,说不定我早就能进去看你了呀!”

 

 

陆绎瞧着今夏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将人拢在自己怀里,给她梳了梳乱了的碎发。



“那里头不好,我原也不愿意你来的……可你还是来了。”他叹了口气,“那时候还不知你有这样大的本领。我当时就想,再好不过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你,也足够了。”

 

 

“那怎么行?!”今夏急道,眼泪刷地掉下来,“我去过许多次,知道你在里面吃苦,可后来他们再也不让我见你……还有一次我见到你了,可你睡着,你不知道——”

 

 

陆绎原在给她擦泪,登时大惊失色,声音因突然的忧惧而颤抖:“怎么、你……你怎么进了诏狱?”

 

 

今夏抱住陆绎,将泪水擦在他的外衫上,破涕为笑:“你怎么傻乎乎的,我倒是想进去,可花了那么多银子都没进去——”

 

 

“是你出来过呀。”

 

 

 

*

 

 

 

近来实属多事之秋。入夏以来,湖广水患,一时言官谏言不断,圣颜不悦,内阁的徐敬徐首辅忙于平衡外廷与圣上之间的关系。朝廷本就焦头烂额,没过几天,正阳门外居然发生以许义为首的几百宦官殴打言官的奇事。

 

 

昨日,京城又突发地震。那时,袁捕快正忙着抓贼,丝毫没感觉到任何异样。

 

 

京城人人都知道,这六扇门的袁捕快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凡是被她寻得蛛丝马迹的犯人,她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人抓到,带回六扇门。

 

 

歹人气喘吁吁地讨饶:“官爷,我不过是偷了一个荷包,您至于追我十里地嘛?”

 

 

袁捕快她便插着腰,拿毛毛躁躁的袖口擦擦脑门儿,活脱脱的一个雁过拔毛的小财迷:“你懂什么?缉拿一名罪犯,每月绩效考核加发一百文的补贴——我袁今夏岂能让你这一百文钱白白跑了?”

 

 

正是,这黑白两道都知道,六扇门有一个“百文捕快”,是个掉钱眼儿里的小姑娘。

 

 

这会儿,杨岳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了袁今夏,气儿还没来得及喘匀便道:“夏爷,头儿让你赶紧回去——京中地震,把刑部大牢震塌了,有好几十个犯人打伤看守出逃!”

 

 

今夏大惊:“什么?刑部大牢塌了?”

 

 

“是啊,三法司给咱们六扇门下了死命令,限期缉捕所有逃犯。”杨岳把犯人从今夏手里接过去,又神秘兮兮地附耳,“上面说了,三法司公务人员捉拿罪犯,一人赏一两银子。”

 

 

袁捕快二话没说,便返身朝京中奔去。跑出好几步,她才想起嘱咐杨岳一声:“大杨!你去跟师傅说一声,我有要事要办,一会儿直接和他在刑部碰面!”

 

 

袁捕快急得却不是赏银,而是另一件事——刑部大牢既已塌了,比它更深的诏狱恐怕也难幸免。



今夏赶回家中,粗略点数了一下,匆匆取了一些整银,便着急地赶往诏狱,却见锦衣卫早已封锁了街道。



她垫着脚尖张望,果然有不少锦衣卫正在组织长工搬送散碎的房梁和砖块。不一会儿,角门有几个锦衣卫抬着两个蒙着白布的担架,铁青着脸走出来。

 

 

今夏的心顿时入坠冰窖,顾不得阻拦的锦衣卫便要往里闯。

 

 

此时今夏一身公职装束,这个面生的锦衣卫只当她是个唐突的小捕快,手下没轻重,将刀鞘一横便打在她胸口,险些叫她咳出血来。今夏被击得不轻,趴在地上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莫要与女子动手!”说话的是管事锦衣卫在诏狱值守久了,早已认识袁今夏。动手的锦衣卫也没想到自己面前的是个女儿家,一时也愣住。管事的叹了口气,轻踹了那锦衣卫一脚:“傻小子,还不给人家姑娘扶起来?”

 

 

今夏已经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摆摆手表示不用,急道:“大人,你也知晓我的来意——我带了些银两,可让你与兄弟们吃酒,我只想看他一眼,知道他没事便好!”

 

 

管事的为难:“袁姑娘,我知你贿赂我的手下,帮你给陆绎递东西,我念你有情有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下诏狱受震,我们本就草木皆兵,你莫要无理取闹了。”

 

 

今夏点头如捣蒜,一面道谢,一面拿出自己攒下的银两:“您看,我余下的银子真的不多了,您就告诉我,他现下在里面如何?这次诏狱受损,他有没有受伤?”

 

 

“这钱你收起来吧。”管事的不留情面地将袁今夏搪得远了些,“我若是如实相告,你还不知要白跑几趟。”

 

 

出事了?!今夏一惊,根本无力将心中那个不详的疑问说出口。

 

 

动手的锦衣卫看一个姑娘家失魂落魄,于心不忍,等管事的走远了,悄悄透露:“陆绎不似一般犯人,诏狱不会让他出事,你且回吧。”

 

 

今夏的嘴张张合合,几不能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只觉得一身冷汗已将衣衫湿透。



她劫后余生般地点了点头,抖抖索索地打开布包,取出一锭银子来给那个锦衣卫——他犹豫了一下,将银子偷偷藏进了衣襟。

 

 

袁捕快定了定神,疲惫地笑了笑,便转身朝刑部大牢跑去。

 

 

还是钱的事儿。

 

 

这刑部大牢中总共逃出四十五名犯人,袁捕快一马当先,以一人之力缉捕十四人之多。如今正在挑灯夜战,追查第十五人的下落——廖师爷指点着账房记账,见袁今夏一栏的绩效考勤奖励已接近二十两,琢磨着是不是该修改一下考勤奖励的机制。

 

 

袁今夏一向是个爱财之人,自陆绎入狱,干脆是视财如命——不过不是她的命,是陆绎的命。

 

 


 

*

 

 

 

她在长街上徘徊,恍惚间只记得自己在缉拿逃犯,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诏狱门口。

 

 

京城下了很大的雪,街上空无一人。魂牵梦绕的人从诏狱里走出来,还是他少年时风姿绰约的模样,像纤尘不染的神仙。

 

 

可今夏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很老了,发丝花白,身形佝偻。她一个劲儿地抹泪,那双手也皱皴皴的。

 

 

陆绎身着胭红长衫,搂住她,给她擦泪:“别哭,我来娶你。”

 

 

今夏便高兴了,抬起眼来一看,却吓了一跳——那胭红色的衣衫原来是被血水染红的。抱着自己的陆绎面白如纸,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着一口气走出来。他身后白色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红色的脚印,步步生莲似的。

 

 

陆绎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自己的衣衫,柔声道:“我怕是要死了。”

 

 

今夏慌慌张张地抱住他,胡乱摸索,想找伤口,却只摸了一手的血,吓得一把搂住陆绎的脖子,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泪水滚落在陆绎的脖颈里:“不行!你说话不算数!你怎么不等我来救你!”

 

 

陆绎轻飘飘地松开她,无奈而温和地笑了:“我等啦,可你怎么不来呢。”

 

 

*

 

 

 

林大夫说这伤已无大碍,便脚不沾地地去医堂抓药去了。袁大娘总算歇了口气,坐在床边,心神不宁地守着袁今夏。她握着女儿的手,坐立不安地给她擦拭横七竖八的泪痕。

 

 

今夏在昏睡中,迭声叫着陆绎的名字。袁大娘就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哄:他好着呐,他也念着你,你醒过来就能见到他啦。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管了用,今夏的睫毛动了动,旋即眼睛猛地睁开。她瞬间清醒了,巨大的彷徨和恐惧袭来,还没看清床边守着她的人是谁,便一把攥住:“陆绎呢?他是不是死了?”

 

 

袁大娘不高兴:“你再这样不要命,怕是要死在他前面。”

 

 

杨岳一直在院子里等着,一听今夏醒了,便走进来,说清了她受伤的来龙去脉。



今夏原本追拿的是刑部大牢在逃的一名江洋大盗,在青楼里蹲点时,却意外撞见了另一名在逃的朝廷要犯:殴打言官李学道的宦官许义。

 

 

此事在言官中议论如沸,徐敬为平息事态,上书表奏严惩许义。圣上为安抚言官,便命锦衣卫缉拿宦官许义,授命的正是南镇抚司佥事孟韩川。

 

 

虽然替这南镇抚司抓人没有赏银,可既然碰上了,人是一定要抓的。袁捕快将杯中凉透的茶一举饮尽,微一定神,便将手中的空杯用力朝许义掷去。

 

 

这许义心知在劫难逃,索性恶从胆边生,对这小小捕快下了死手。所幸岑福事先已探得今夏今日的行踪,及时赶到,才没叫许义伤及今夏性命。

 

 

今夏忙问:“那岑福呢?他怎么样?”

 

 

如今岑福早已不做锦衣卫,只在徐敬的帮助下,留在京城一处校尉营中料理兵器,身上并不携带防身武器——若是陆绎出狱,却知岑福为保护自己而出了事,她又怎么面对陆绎?

 

 

“虽受了些伤,但有曦儿照顾,不打紧。”杨岳笑了,“现下岑兄弟正在我家将养着,教昇儿扎马步呢。”

 

 

“那就好。”今夏放下心来,而杨岳说起家事时的温柔,又叫她不禁怅然。

 

 

杨岳见今夏已无大碍,便准备起身离开:“那夏爷你好好休息,我还要和师父将许义移送南镇抚司。”可话音未落,今夏已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



南镇抚司,她怎能不去?

 

 

南北镇抚司,南文书,北刑狱,井水不犯河水,行事作风也大不相同。虽同为锦衣卫,这南镇抚司看起来没有北镇抚司那样肃杀,负责的孟佥事也是一副笑如春风、肚能撑船的模样。

 

 

孟佥事和颜悦色:“圣上已下旨缉拿许义,秋后问斩,现下这人你们就带来了。孟某当为六扇门请论首功啊。”

 

 

杨程万微微欠身:“哪里,同是官门中人,职责所在。”

 

 

孟佥事摆摆手,颇为谦恭:“前辈有所不知,这宦官许义的命是圣上要取,奏章又是这徐首辅上的——内廷外廷、言官大臣之间的暗潮汹涌,全在这许义的发落。”

 

 

今夏听到徐敬,心下立即一紧。杨程万神态自若,不温不火地答道:“在下与小徒愚钝,只懂这缉拿追捕的粗活,叫大人见笑了。”

 

 

“缉拿追捕怎是粗活?要这么说,那他们北镇抚司岂不是无地自容?”孟佥事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并未察觉今夏铁青的脸色,旋即又诚恳地说,“听说缉凶过程十分凶险,平白让六扇门同僚犯险,实在惭愧——不知擒获许义的是哪位义士?孟某当谢上一谢。”

 

 

杨程万不知这笑面虎的深意,有心袒护今夏,一时不好答话。今夏却不想师父为难,便低下头,作揖一拜:“禀大人,卑职曾略尽绵薄之力。”

 

 

“哎呀呀,原是孟某怠慢了——”孟佥事仔细看了看袁今夏,有些惊讶,“这袁捕快看起来有几分面熟啊,我们可是什么地方见过?”

 

 

今夏心里一惊,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搪塞过去:“许是卑职常在这南北镇抚司附近巡街的缘故吧。”

 

 

孟佥事便做恍然大悟状:“哦哦,应当是这个原因。六扇门做事果然妥当,南北镇抚司之间便是诏狱,多加派些人手再恰当不过了。”

 

 

这话听起来随意,可总叫人捉摸不透。杨程万知晓今夏心中不安,就领着她告退。孟佥事未做挽留,只嘱咐手下给袁捕快包了十两赏银。今夏再三推诿,终于还是杨程万点头,才将这莫名其妙的赏银收下了。



思索再三,也捉摸不透这孟佥事的用意——可这钱收也收了,便叫它从这南镇抚司的口袋流到北镇抚司的口袋吧。今夏轻车熟路地到了这诏狱门口,此时这里已经过一番简单修缮,看守不似前两天那样严密。



她一看,那诏狱门口当值的都是些她熟悉的老面孔,那日给了她一剑鞘的锦衣卫也在其中。

 

 

可还没走近,今夏就察觉出不对。

 

 

那几个她特别熟悉的锦衣卫远远见到她,便匆匆忙忙地将身子转过去,假意张望。她稍往前走,那几个锦衣卫便喊开了:“袁姑娘,你怎么偏说不听?说了你进不去,莫要为难兄弟了。”

 

 

今夏只觉得奇怪,平日里他们虽也不肯通融,可因着熟悉了,总还是乐意与她聊几句闲白,不至于如此紧张。



她疑心近日诏狱里是来了什么大人物,有意探听,并不打住脚步。一近前,几个守卫立即神色闪烁,甚至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直视她。这几人,今夏都是熟悉的,见他们这般躲闪,心下已有几分不详,不由地站住了脚步。



略一打量,今夏便见到这几个锦衣卫之中,还有三五个人的衣角和靴底沾着新鲜的血迹,甚至足够在地上留下浅浅的红色痕迹。

 

 

今夏惊恐:“你们……是不是打他了?”

 

 

几个与今夏相熟的看守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叹了口气,拔剑出鞘:“袁姑娘,你再不回去,我便只好不客气了。”

 

 

今夏一时又惊又气又急,将十两碎银往地上一掷,便往里头闯。



“你们怎敢打他?!”

 

 

 

 

*

 

 

 

京中有一处地方,无论晴雨冬夏,都没有休息的时候,哪怕是残垣断壁,摇摇欲坠。

 

 

十四岁那年,陆绎接到圣旨,蒙荫成为锦衣卫百户,却瞒着父亲,执意参加了锦衣卫选拔。此举形同抗旨,陆廷押着陆绎面圣谢罪。皇上倒不恼,还赐他了一幅“年少有为”的墨宝,倒是陆廷勃然大怒,甚至动用家法鞭笞了陆绎。

 

 

父子间足有十日未发一字,直到选拔开始的前日,陆廷带着陆绎去了诏狱。

 

 

陆绎见到那门洞漆黑一片,像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里面隐隐传来哀鸣。寒气混杂着血腥气味扑面而来,叫陆绎一阵恶心,可一想到父亲就站在身边,他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陆廷看在眼里,没有将自己的疼惜与担忧透露分毫,只是严厉地说:“北镇抚司的诏狱,你见过了,就再没有更可怕的东西。”

 

 

陆绎睫毛一颤,回忆褪尽了,人忽然清明。

 

 

他眼中混杂着血水,看不清眼前锦衣卫的面目,只能依稀辨认出他一身英姿飒爽的飞鱼服,恰如自己当年穿过的那一身。

 

 

自湖广水患以来,朝廷中以徐敬与高贡为首的党争愈演愈烈。许义一事后,徐敬上得圣心、下抚言官,一时间,大有一家独大之势。



为与之制衡,高贡便计划以地震为天象异变为由,上书弹劾徐首辅独揽大权——弹劾需要罪状,他们想起了徐敬曾为其求情、被免去一死的罪臣陆绎。

 

 

时隔两年,在陆绎几乎已经被北镇抚司遗忘之后,他再一次被带到刑室。

 

 

或许施刑也疲惫了,那飞鱼服喘着粗气,不悦道:“陆绎,你我本为同僚,这诏狱中的手段你也尽数知晓,何苦自己人为难自己人呢?”

 

 

陆绎动了动喉咙,声音几不可闻:“错了。”

 

 

那飞鱼服冷冷问:“什么错了?”

 

 

陆绎没力气抬头,几缕散落的碎发晃了晃。他费力地吞下一嘴的血腥,才缓缓开口,竟是循循善诱、仔细教导的语气:“其一,你问询取供的技巧太糙。其二,犯人没有松口,你却用伤人血脉的刑具,容易丢了人证。”

 

 

这一段话,他说了近有半柱香的时间。许多时候,他要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才能把气续上。虽然虚弱,陆绎的气度却全然不像身陷囹圄,反叫拷问他的锦衣卫胆战心惊,不敢打断。



就连刚才问话的锦衣卫,也只是烦躁地在刑室中踱步,不发一言,竟不出声打断。他搞不明白,这陆绎到了强弩之末,精疲力竭的一席话,所谓何事。

 

 

陆绎沉默了很久,终于又积攒了一些体力:“但是,有件事,你倒说得不错。”

 

 

锦衣卫踩在囚凳上:“愿闻其详。”

 

 

“这诏狱的规矩,陆某确实略知一二。”陆绎气喘,咳了两声。

 

 

这锦衣卫终于失了耐心,猛地踩在陆绎小腿胫骨上:“陆兄有何指教?”

 

 

陆绎不觉得痛。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不为旁的什么,只是想起一双含泪带笑的眼睛。

 

 

“在这诏狱,既不纵放也不提审,便是这人再没什么用处。如今我劳动这么许多人,可见我这条命,暂且是保住了。”

 

 

这诺便守住了。

 

 

 

*

 

 

 

趁杨岳不注意,今夏在巡街时拐进一条小巷。



一个穿着便衣的身影,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正是那个几次三番对她动手的年轻锦衣卫。

 

 

那锦衣卫见今夏一瘸一拐,额角还带着一块明显淤青,也有几分难堪:“袁姑娘,你这伤好些了吗?你那日硬闯诏狱,我们也是公职在身,实在不得已。”

 

 

袁今夏总算蹒跚到了这锦衣卫跟前,大方地摆了摆手——她也知道那日自己鲁莽,再说,这几个当值锦衣卫也被她打出好几个乌眼青,自己挨这么一顿打实在不冤。

 

 

眼前的锦衣卫当日也被她狠狠踹了一脚。他心眼儿倒是不坏的,见今夏趴在地上起不了身,叹了口气,反而蹲下劝她:



“进了诏狱的人,你当他死了便宽心了,何苦像现在这样,两头相思。”

 

 

今夏登时怒极,顾不上那些忧惧委屈,一拳便往这锦衣卫头上挥去。



他轻松拦下,从善如流:“好好好,是我多嘴,我也是即将婚娶的人,原不该说这样的浑话。”

 

 

原来是个喜事将近、被捧在心尖上的人。

 

 

今夏松了手,一时间有些恍惚——是她曾经推开陆绎伸过来的手……在陆绎辗转反侧、决心舍身取义的那些夜晚,她有千般思念和不舍,却未踏出一步。

 

 

佛家说,因果轮回,她如今信了。



她没来得及踏出的一步,便要这千山万水的跋涉来还;她不知道的爱人的苦楚,便都成了她黎明时清点的铜钱和落下来的泪。

 

 

她轻轻呢喃:“也对,相思无用,不如怜取眼前人。”

 

 

那锦衣卫更困惑了:“你俩说的话倒是一模一样。”

 

 

果真见过他!今夏双眼一亮,“他怎么样了?”

 

 

锦衣卫扫了一眼远处的同僚,这才与她轻声说:“前几日诏狱地震时,震塌了许多牢门,碎石飞散,亦有犯人出逃。我巡逻时招架不住,还是陆绎救了我一命。”

 

 

她不是来听故事的:“他可有受伤?”

 

 

锦衣卫想了想:“地震中未受重伤。”

 

 

言下之意,今夏立即便懂了。她红了眼眶,却没有时间落泪。“那我得给他筹药……吃的也不好,要有吃的……要钱……!”

 

 

她突然又有了力气,一下子站起来,赶紧四下搜寻刚才扔在地上的散碎银子。



这些与袁姑娘相熟的看守也无心为难一个女孩子家,早将地上的银两悉数捡起,放回布包中,此时正在这个锦衣卫手中。他将银子交还给她,于心不忍道:



“他近日……总之近日,我们谁也不可能给他带东西,你别白费力气了。”

 

 

今夏心知肚明,诏狱里,受着刑讯的案犯都被看守得密不透风。何况陆绎的审讯恐怕与徐敬息息相关,更难有可乘之机……

 

 

她茫然而立,两行泪水滚落下来,慢慢地转过身,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陆绎,陆绎……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呀。

 

 

那锦衣卫看着女孩儿萧索的背影,犹豫再三,终于压低了声音叫住今夏,追上她耳语道:“我泄露此事可是重罪,但若你能保证不给我惹事,为报他救命之恩,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法子。”

 

 

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在诏狱门口明目张胆的商量。



暗巷中,今夏拿出自己准备的十两银子:“银子就在这里,聊表谢意——你前日说的那法子,可否相告?”

 

 

那锦衣卫也不拖泥带水:“诏狱在地震中损失颇重,前日北镇抚司已拟好了诏狱新址,不日便会先行将一批重案要犯移送过去。陆绎就在其中。你兴许能远远看他一眼。”

 

 

袁捕快的眼神便闪亮了。她一把将这十两银子塞给这年轻人,急道:“路线是什么?”

 

 

那锦衣卫很谨慎地推开这银子,生怕袁今夏动了什么劫狱的念头。袁捕快拍着胸脯打包票,又碰到伤处,这承诺便呲牙咧嘴的:“我懂规矩,只远远看一眼就好。”

 

 

那锦衣卫便不再推脱谢金,只是有些不信:“十两银子,够我娶妻了。你只为远远地看一眼,这也值?”

 

 

袁今夏便笑了,眉眼弯弯,甚至露出两个酒窝来。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她说:“我这三年,这笔银子花得最值。”

 

 

 

*

 

 

 

押运的日子是五日后。年轻的锦衣卫谨慎,最终也只告诉了今夏一小段路线,以免惹祸上身——不过对于今夏,对于这漫漫三年时间,已十分足够。

 

 

为这远远一眼,今夏决心好好打扮,特意买来了齐民要术上做胭脂的材料。



林菱见她这样刻苦,便买来一盒胭脂送她:“何苦自己做,同小姨说一声,买来送你便是了。”

 

 

今夏正往牛髓和青蒿中加朱砂,一手淡红,好似一手的桃花。

 

 

“胭脂倒没什么啦,只是求个念想——我们之间……没留下什么信物。”她顿了顿,又笑了,“如今这胭脂归我了,抹了胭脂的人就归他吧。”

 

 

这话说得不大含蓄,叫女孩子家脸红。又想起当时相亲那日,自己在陆绎面前时,那一脸龙飞凤舞的脂粉,今夏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红着脸忙碌起来。

 

 

林菱在一旁静静看着。今夏在她面前,总是避开陆绎这个话题,怕她伤感。想必忍下这样多的相思、离别、回忆,也忍耐得苦。

 

 

今夏却不知林菱的心思,只见她脸上不复笑意,便怕她仍对陆绎心有芥蒂,不敢再说,小心翼翼地牵住林姨的手:“您……您还怪陆绎吗?他已经还无可还。您若还想追究,他只能一命相抵了。”

 

 

见林菱无言,今夏生怕多说反叫林姨生气,一时又急又怯。林菱见她战战兢兢,又知道她近日伤痛不断,心中不由得心疼,叹了口气:



“我知晓你将来要嫁于他,自然盼着他好。”

 

 

今夏的眸子闪动了一下,慢慢绽开一个大大的笑颜,模样像极了她的母亲。林菱摸了摸今夏的脑袋,怜惜地看着她的睫毛挂上了泪珠,温柔地在边上指点:“这朱砂里要掺上一点珍珠粉,这样才显得人面桃花……”

 

 

今夏捧起胭脂,仔细地瞧——桃林一般,流银闪烁,恍若梦中。

 



 

*

 

 

 

陆绎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已是哽咽:“你一定……一定美极了。”

 

 

今夏听出他的震动,轻轻笑了:“是吧?可惜你没看到。”

 

 

陆绎听着今夏的轻描淡写,反而悲从中来,眼眶即刻红了。



他知道今夏一定为了他吃了很多苦,原就打定主意要任由她倾诉,却不想今日只听到这所有悲欢中的一隅,她受的委屈便已叫他心疼得受不了了。

 

 

今夏摸摸陆绎的眼角,红着脸,疼惜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这不怪你——后来我去诏狱问了,他们说你昏迷了五天,把他们都吓坏了。”

 

 

只是说起,她也会因心有余悸而轻轻战栗。

 

 

那日,今夏在大雨中等了两个时辰,又远远地随着囚车走了一个时辰。因为下雨,囚车一直被油纸盖着,里头一直没有动静。



眼看着囚车就要拐进诏狱新址,一阵大风将那油纸布吹开,她才见到囚车中一动不动、奄奄一息的陆绎。

 

 

他昏睡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身上。

 

 

泪水夺眶而出,今夏顾不得手中的油纸伞,在雨中飞奔,想要追上即将消失在大门中的陆绎。最终,那扇诏狱的大门还是将昏睡的陆绎吞没了。



被她贴身收着的、亲手制作的胭脂跌落在地。红色胭脂在大雨中散落一地,恰似一地落花。

 

 

她大病了一场。

 

 

倒不严重,只是反反复复地不肯好。袁大娘说她是丢了魂儿。今夏却不以为然,她知道这一切只因为她丢了一盒胭脂。

 

 


 

*

 

 

 

今夏眨眨眼,摆脱模糊她视线的泪珠,用力抱住陆绎:“谢谢你回来。”

 


 陆绎轻轻亲吻今夏的额头:“看来我以后不能睡得太熟,很误事。”

 

 

 

*

 

 

 

那匣子里十六个字的字条,如今自然作废了。匣子里的那三百两银子,今夏则心无旁骛地收下,作为自己的嫁妆。



她只有一问:“你这匣子埋在树下,连岑福都不知,怎知我能寻到?”

 

 

陆绎倾身在今夏耳畔低语:“袁大娘为你在这树下埋了两坛汾酒当作女儿红,本以为……总之,现在是留给咱们大婚之日了。”

 

 

今夏脸颊发烫,心中动容,不禁热泪盈眶——那山雨欲来的几个夜晚,他究竟独自筹谋了多少?

 

 

陆绎俯下身子,看着低头落泪的今夏,给她擦泪:“别哭,我来娶你。”

 

 

今夏一怔,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笑开了:“哼,我怕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罢,她便要将红布包裹的银两收回匣子。陆绎却伸伸手,示意今夏不急——他接过匣子,稍一使力,匣子便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的暗格来。

 

 

今夏不由惊呼。陆绎笑了,谁说他们没有信物。



那是世上仅有一条的手绳,和她以为早丢失了的帕子。


 

他们相视一笑,显示出惊人的默契:陆绎拿起手绳,今夏拿起帕子;陆绎将手绳系在今夏的腕子上,今夏将手帕掖进陆绎的衣襟口袋。

 

 

“纳吉了。”陆绎牵着今夏的手腕,留恋地轻轻摩挲。

 

 

今夏脸颊绯红,却很嚣张:“还缺一样东西——”

 

 

陆绎抬了抬眉毛,轻轻环住他未来的妻子,将过去和未来一并拥住。

 

 

他听见她说,你还要赔我一盒胭脂。

 

 

 

 

-终-




在三书六礼里,纳吉是交换婚姻信物,和下聘礼聘书还不大一样,下聘礼是纳征——所以不是陆大人抠门儿哈。

越写越长……这次有小14k了

已经写成短片系列了,请看下集《巡春》,关于原著番外《喜脉》的后续。



快速番外:

谢霄吃饼.jpg:“他们俩出门散步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这是散到皇城根儿去了嘛(单身柠檬狗”



(2022年12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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